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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位数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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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一辈子是多久？”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
突然泪流满面。
……
1
前台给我打电话并报上患者姓名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知道她是谁了。
我迅速打开电脑查看电子病历，病历记录和我头脑中一下子浮起的印象符合，当然病历的记录更详细……就这么一会儿，护士就带着她就从一楼上三楼来了。
“陈医生，我……又来了……”她有点难为情地笑。
“牙实在痛得厉害，几年前我就想来的，但是……”她表情有些尴尬。
“牙痛拖了几年，牙痛厉害，你更厉害哦，姗姐。”我笑笑。“牙齿的大问题都是小毛病拖出来的，我给你说过吧？”
“记得，记得，陈医生，你记性太好了。”
“不是我的记性好，这是我的口头禅，就像电影里的和尚逢人便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一样。”
我的话惹她笑了。她又赶紧用手捂了一下嘴巴，龇一下牙，咧一下嘴。
“我不好意思来找你，就一拖再拖，今天实在拖不下去了。”
护士带她进了诊室，一切安排妥当。
“十年了，你上次来看牙是十年前，也是四月份。”我指一指电脑桌面上打开的病案记录。
“十年了？时间过得好快！……可以给我做一次全口检查吗？凡是有问题的就早一些解决。”
“我已经全口检查了……其实十年前就做了全口检查，病历上的记录就有九项问题，但是你没有完成治疗方案就逃跑了……去做个CT检查吧。”
护士带她到二楼CT室去了，我趁此机会在三楼办公室匆匆把午饭吃了。
她上来了。
我也已经打开了CT影像。
“和刚才口腔检查情况吻合，从CT影像上看情况就更严重了。你是从我这里离开不医院镶牙吧？”
“是……镶牙的时间你也能看出来？”她脸有些胀红。
十年前她因为下前牙两颗牙松动前来就诊，松动的程度非常严重，吃蔬菜的时候都有可能把那两颗牙给拖掉了。
她牙齿松动的原因有点匪夷所思，我还记得当时她的讲述。有一天傍晚她在街上匆匆走着，路边有几个男人蹲在地上聊天，其中一个人突然起身，头部一下子竟然正好撞到了她的牙齿，那人疼得直叫唤。事出突然，她被吓住了，虽然自己眼冒金星，嘴唇麻木，但是见那人头上没有出血，才放心了。两个自觉晦气的人并没有互相指责，各自走了，过后她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松动，但并没有及时就医，只是在药店里买点消炎药吃吃，以致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
当然是拔掉除后修复。两边的牙齿也有龋坏，亦有松动感，于是我排除了种植牙和活动牙的方案，给她制定了六个牙单位固定烤瓷桥修复的方案。一般情况来说，牙拔除三个月后才能进行固定烤瓷桥修复，否则因为牙床愈合中的的未稳定性将导致义齿和牙床之间出现日渐加大的缝隙，进食的时候食物在口腔里就有机可乘了，安驻于斯，让细菌传宗接代，蓬勃发展，乃至形成坚定的牙结石。
然而前牙缺失三个月许多人是难以接受的，何况她当时表示缺牙一天都羞于见人。姗姐显得繁忙，朴素而整洁，是一个不求花哨但一定讲究的人。
拔牙几天后我就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给她预备牙体，精心制作了一副塑料牙面的固定临时牙给她戴上，嘱她三个月后复诊，如果牙床恢复良好就取模正式制作烤瓷牙。
操作完成，她照了镜子，如释重负，满心欢喜地走了。
然而时满三个月，她没有按预约时间前来复诊，前台给她打了电话，反馈是她说她很忙，再一次打“很忙，以后再说。”
作为任何一位阅人无数的牙科医生，都知道她不会前来复诊了，而且在一般情况下，她不会老是戴着那副临时牙，她是去其他地方“完成了”。今天她上楼我看到她的第一瞬间，就证实了我当时的判断。制作一副烤瓷桥，牙科医生所花的主要时间精力在于牙体预备，牙体预备的状态也是衡量一位牙科医生水平的尺度，下一步制作烤瓷牙，现在通常是医生取模型之后送往义齿加工公司去完成了。当我把这一切基础完成之后，病人选择到他院去制作烤瓷牙，就如电工布线、装灯完成，别人按了灯开关就满室生辉了。小气点说别人是大便宜了。
“我实在对不起你，陈医生，你当时那么费心帮我解决了问题。我心急，十几天之后朋友医院，那医生说没有问题，他只需要取模型就行了，马上就给我取模做了。当时我还满意，可是没有几个月就开始塞食物，经常发炎，过后几年自己都感觉到牙晃动了，最近又肿又痛，不断加重了。”
“是的，你的烤瓷牙下面塞满了食物残渣，牙龈化脓了，牙槽骨吸收破坏很严重，看来缺失牙两边的两颗真牙保不住了……我当时给你说过为什么要三个月吗？”
“说过，说过，要三个月牙床才能长好。医院的医生说没有关系，说保证没有问题，可以用一辈子。这几年我越来越后悔，不相信任何牙科医生了，又不好意思来找你。”
“除我之外，很多牙科医生也是可以信任的，你也不必杯弓蛇影。”我笑笑，又郑重地说：“当然，我从来不给任何病人说补的牙或者镶的牙可以使用一辈子，也绝不允许我这里的医生给任何病人说这样的话。”
一辈子，本来是让人无比敬畏的词语。
然而一辈子却常常被人们漫不经心，甚至被滥用，被草菅。
使用一辈子，这是许多病人最乐于听到的医生的承诺，而且也是一些医生的口头禅，言出之时，随意中又信誓旦旦。
听我此说，姗姐面露不解之色。
“一辈子？一辈子是多久？”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
突然泪流满面。
真是始料未及，我和护士都诧异了，护士姑娘赶快递给她纸巾，她接过纸巾一边擦眼泪，然而眼泪止不住了。
我料到是突然无意中触到她什么伤心事了。我给护士姑娘递了个眼色，护士不断给她递送纸巾，我们都不语了，让她静静地倾泻。
“我弟弟……你还记得我弟弟吗？”她依然抽泣着。
我迅速在电脑病历上查找了她弟弟的姓名，他正好是去年的4月24号来找我看过牙，差三天就整整一年。
2
他的这次就诊，我的印象深刻极了。
此前不几日，我接到一个来电显示北京的手机打入的电话与我预约看牙时间。对方告诉我他的姓名，我想起了他在年春天看过牙，然后介绍他姐姐来看牙，他姐姐正是姗姐。
那天他来得非常准时，当一楼前台报告他前来就诊之后，他的身影就迅速出现在三楼的楼梯口了。
“你上楼这么快，一步走两道楼梯吗？”我开玩笑说。
“是呀，你办公室有监控器吗？”他哈哈大笑。一位身形魁梧，活力四射的男子汉，性格很豪爽。
“上次我来看牙，快十年了，陈医生你没什么变化啊。”
“我至少胖了一些吧，你才真是没有什么变化呢。”我们寒暄着进入了诊室。
他没有按护士的接引坐到牙椅上，而是先坐在诊室的沙发上，“前些天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有些细节我没有告诉你，这几年我大多数时间在北京，一来在北京做些业务，更主要的是治病。”
“在北京治病几年？你这样红光满面的有什么病？”我不在意地笑笑。
“大病。”他面色有些肃然地说。
“哦？大病……”
“肺癌晚期。”
……
那段时间正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因患癌症去世不久之际，她和我夫人亲如姊妹，因为也姓陈，孩子们都叫她姑姑，我在追悼会上还代表朋友们为她致悼词，哀痛未消。
眼前这位男子汉声音洪亮，红光满面。
“我向你如实报告病情，医院学到的，久病没有成良医，但是也懂得了一些知识，面对任何医生不能隐瞒自己的任何病情，这是作为病人的常识吧……”他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我的病已经基本上治好了，医院最好的医生使用了最好的方法，他们太尽心了，医术太高明了。”
他给我描述了许多细节，一个男子汉的故事，一个坚韧不拔、乐观豁达的男子汉的故事，熠熠生辉的生命的故事，惊心动魄，又艰难不易。
他的故事里还充满了对医生和医学的敬意。
他谈到了基因靶向治疗。靶向治疗我也有所耳闻，略知一二，我曾经为那位去世的年医院的一位老同学咨询过，老同学改行做炎癌转化研究，并且有国际专家资源。当时我的那位年轻朋友没有作此选择。
靶向治疗是一种精准治疗，始终隔行如隔山，我听得津津有味，已经忘了他是来看牙了。
“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因素，我从来没有背上什么思想包袱，我看得很开，医生也说我的精神状态是最高级的药物，独家生产，自己受用。”他一边痛快地说，眼睛炯炯有神。
有些意犹未尽了，他还总结了自己的几条心得：有病早治，不得延误；找对医生，言听计从；找对方法，一以贯之……
终于书归正传了，他的牙有楔状缺损，冷热酸甜过敏，另外也该洁牙了。
“这点问题你大可不必从北京回来。”我说。
“是的，你在电话里面给我说过，你还给我介绍你的师弟，不过我还是想回来请你帮我看看。”
“我师弟技术好着呢，比我强，我和他也是好朋友。”
“我相信他技术肯定很好，你给我说他是奥运会的首席牙医嘛。”
“那么你还从北京往返飞来飞去？……”
“药医有缘人。”他笑了。
未料时隔一年，他走了……我惊骇而默然了。
“其实他的肺癌已经治好了……”正在我的头脑里闪电般出现一年前的情景时，姗姐又继续抽泣了。
“应该是已经治好了，医院的医生说简直是一个奇迹，后来一段时间他回来了，但是每个月都要去北京进行复查，几次检查都证实他的病灶明显缩小，医生说他不用去了，没有问题了，或者时间间隔再长一些去看看就行。”
听姗姐这么说，我就觉得他的去世有些蹊跷了。
在不停歇的眼泪中，姗姐哽咽着叙述了她弟弟去世的经过：因为癌症治愈了，几年的北京生活让他很恋家，北京的业务就交给别人打理了，他回来完全是正常人一样生活，去年国庆节他们准备自驾出游，前一天晚上他正在家里面看电视，忽然咳嗽了一下，是血块，血块堵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家人马上打了电话，说救护车都派出去了，没有车了，就挂了电话。他们又紧急打了市医院的急救电话，可是家人守候了40分钟之后救护车才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了……
竟然是这样！这不得不让人很吃惊。
泪水哗啦啦地流动着她的哭诉，惋惜，哀痛，憋屈，甚至愤怒，以及诸多的懊悔。“他真不该从北京回来啊！如果在北京，或者在条件好一些的城市，他不会被耽误抢救……”
我沉默了，许久。
“你们没有想到自己抢救他吗？”我轻声问道。
“家里面没有人学医啊，邻居都不懂，大家很紧张，很着急的守着他，哭求急救车赶快来，但是，40分钟啊！……”
3
……姗姐此次就诊完成，我给她预约了复诊时间后，走了。
我回到诊室，调出了他弟弟的病历。我似乎有许多念头浮现，又没有什么念头，眼前一片茫然。久坐在那里，我不想删除这份病历，手指断断续续地点击鼠标，双眼似乎盯住屏幕，目光又似乎穿越到遥远不知何处。终于一凝神正要关闭它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前台工作人员每天都要给当天生日的病人发送祝福信息，倘若有一天，一条祝福生日信息发送到这个手机号码的时候……
我点开编辑栏，没有犹豫，在这个11位数的手机号码后面加了一个0……
.04.21语音口述转换文字初稿
.04.24定稿
陈绍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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