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0月18日,鲁迅位于上海施高塔路大陆新邨9号寓内一切如常。鲁迅自己和他的同居对象许广平等都不知道,这已是鲁迅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天午后,鲁迅提出:要出去散步。
许广平在楼下听说鲁迅要去散步顿时便有些紧张了,她想阻止他,毕竟此时的他尚在重病中,外面又有风。
可等到许广平把手头事情放下欲劝阻鲁迅“打消散步念头”时,她发现他已经换好了袍子且正从扶梯下来。但许广平仍旧试图阻止他,她轻声道:“衣裳穿够了吗?”
鲁迅听了后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里头是他的一面绒线背心。随后,他回了句“够了”。就在许广平发愣的当口,鲁迅已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出门去了。
“车钱带了没有?”许广平在他身后接着问道,这一次,鲁迅没有答复她。
鲁迅、许广平、周海婴
从家里出来时,鲁迅楼上的书桌上放着他未写完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这是一篇悼文,目的是为了纪念在几个月前离世的好友章太炎。谁也想不到,这篇文章会成为鲁迅未完的遗稿。
直到17号晚间时,他还在坚持创作该文。
鲁迅离家后便去见了他的日本友人鹿地亘,当天,他们在鹿地亘的寓所聊了很久。直到很晚时,鲁迅才从他的寓所离开。
根据许广平《最后的一天》里记载,当天,鲁迅回来时“天已不早了”。
鲁迅回家后不久,接近傍晚时分时,鲁迅的弟弟周建人来到了鲁迅家。此时的鲁迅精神甚好,所以周建人也并未对他的病情太过在意,他们一起聊到了晚间十一点。当天,他们聊了之后搬家的事宜。
相比周建人,许广平却对鲁迅的病情时刻担着心,鲁迅得肺病的这些年,她经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比谁都知道,此时的鲁迅最需要的是休息。
周建人、鲁迅、许广平等合影
所以,到十二点时,许广平便匆忙整理了卧具并催促鲁迅说:“时候不早了,得赶紧休息了!”可此时正靠在躺椅上的鲁迅却有些悠闲地说:“我再抽一支烟,你先睡吧。”
许广平虽是鲁迅实际的伴侣,但因为比鲁迅小17岁又是鲁迅学生的缘故,所以她和鲁迅在相处中,总比寻常夫妻多了一分小心翼翼。所以当天,她虽然已经很不高兴了,却并未对鲁迅有过多要求,哪怕是出于对他健康的考虑。
许广平躺下后,鲁迅果然坐在躺椅上抽起了烟。鲁迅的烟瘾极大,根据其密友许寿裳在《鲁迅传》里的记载:鲁迅每天要抽50支烟。而且因为经济窘迫的缘故,他抽的烟都是廉价品。
许寿裳在讲述鲁迅的烟瘾相关时写道:“(他)早上醒来便在卧帐内吸烟,所以住会馆时,他的白色蚊帐熏成了黄黑”。
无疑,大量吸烟损害了鲁迅的健康,这点,学医出身的鲁迅自然也懂得。
根据常识,患有肺结核的鲁迅是最不宜吸烟的,因为吸烟会影响肺结核的治疗效果,此外,吸烟还能增强肝脏酶活性,加速药物在肝内的代谢,从而降低人体对药物的吸收和利用。最重要的是,吸烟还会影响肺结核病灶愈合,使静止的病变恶化。
鲁迅构思中
所以,鲁迅在治疗肺结核期间吸烟,等于自杀。
对于这点,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许广平肯定也知道。但她仍旧没有阻止,这自然是因为平日里她对鲁迅过于敬重而缺少夫妻本应有的管束意识了。
鲁迅抽完烟回到床上睡觉时,许广平并没有睡着,她看了看钟,此时已是凌晨一点。
睡到两点时,鲁迅醒了,他在此时很可能已经因为白天的疲累有些不适了,但他并没有告诉许广平。他起来小解完后便再次躺下了。
许广平并不知道,一向喜欢强撑的鲁迅此时的身体已经很有些吃受不住了。可因为不想打扰到许广平的缘故,他一直默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他想着:等天亮了再请医生不迟。
鲁迅的能扛能撑之“硬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可世人却并不知他“能撑”到了怎样的程度。实际上,鲁迅的能撑曾经让美国肺病专家震惊过。
就在四个月前,美国肺病专家D医生曾给鲁迅诊断过,他给鲁迅听诊完后惊诧地道:“他(鲁迅)是我见过的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中国人,他这个病况,要是在欧洲早五年前就死了。”
听完D医生的诊断后,周围的亲朋都忍不住落了泪。
可鲁迅却恰因为他的这句诊断拒绝了他的治疗,关于原因,他后来自己在《且介亭杂文附集·死》里说明了,他说:“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他肯定没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
除了拒绝美国医生的诊治外,鲁迅还拒绝了出国尤其赴日治疗,就连住院治疗他也不肯接受。这便是鲁迅当时已病入膏肓,却一直待在他位于上海寓所里的原因。
医院或者出国治疗?
关于这点,鲁迅的亲友都有不同的看法,许寿裳的看法是:鲁迅经济拮据,医院治疗的费用。
也有人认为,鲁迅不肯出国治疗的原因是:当时的中国已病入膏肓,他不想耽误用笔救国的宝贵时间,所以他选择了留在国内硬扛。
后来鲁迅之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里对他们当时经济状况的描述,似乎证明了许寿裳的看法之正确性。
周海婴在回忆中说:“原先爸爸生前,考虑到自己如有生命危险,我的年纪又小且多病,恐怕妈妈一时找不到工作。所以积蓄了一笔钱,确保粗茶淡饭可以将就几年。这笔钱,在葬礼后只剩一点点了。”
从这段描述便可看出,当时的鲁迅之经济状况确实不佳。鲁迅的稿费在当时的文人里属于顶级,可他却也缺钱,这背后自然与他的久病、喜欢买书、抽烟、喜欢资助后辈等有关。
鲁迅不肯去国外治疗的另一个原因,恐怕与他对自己病情的过分乐观估计有关。
就在这之前不久,鲁迅便在重病中做了一个梦,他后来还将这个梦告诉了许广平。
在梦里,他遭遇了两个埋伏着的敌人,他们准备向他进攻时,他对他们道:“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鲁迅告诉许广平,在梦里自己说完这话后便把匕首投掷到了敌人身上。
这显然是一个好梦,这之后鲁迅的病真的就好了很多了。鲁迅甚至重新拿起了笔去战斗,许广平在写到这部分时说:“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样。他和我们同在一起奋斗,向一切恶势力。”
可见,当时的鲁迅和许广平都对那病情估计错了。
18日凌晨两点,鲁迅小解完躺回床上后,由于身体的疼痛,他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无数埋伏的敌人向他冲来,慌乱中的鲁迅再次拿出了匕首,可这次,他却没有力气投掷匕首了……
噩梦中醒来后,鲁迅立即坐了起来。许广平见状忙凑到了鲁迅身边,她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异常,似乎是气喘初发的样子。果然,不一会鲁迅便开始咳喘了,而且这次咳喘看起来比气喘更加厉害。
待到不那么咳了时,鲁迅便向许广平讲述了自己的噩梦。
许广平心里一阵担心,她想立即去请医生,可看了看表后她打消了念头,她后来在回忆中说:“那时正是深夜,请医生是不方便的,而且他第三次喘咳时,似乎没有前两次厉害了。”
许广平于是赶忙拿出了自己之前购置在家的“忽苏尔”气喘药,看了说明书后她便用每一两小时连服三次的方式给鲁迅服用了。
待到凌晨五点四十分,许广平第三次喂鲁迅服用“忽苏尔”时,她才意识到:这个药没有任何效果。
实际上,从三点半开始,鲁迅的病势就很不好了,他不仅不能安寝,连斜靠休息也不可能。剧烈的疼痛让鲁迅只能终夜屈曲着身子,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鲁迅曲着身子时用双手抱腿坐着。
许广平在一旁看了心里难过极了,鲁迅是何等能忍的人,他这会该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她想去抱住他以给他一些安慰,可他蜷曲着手抱腿的这个姿势,她从哪个方向都无法真正抱住他。
那一刻,许广平心里感觉到了巨大的悲凉,她听见鲁迅的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里害怕极了。在《最后的一天》里,她在写到这部分时说:
“在精神上虽然我分担他的病苦,但在肉体上,是他独自担受一切的磨难。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咚咚的声响,我在旁边也听得十分清澈。”
学医出身的鲁迅在天快亮时用左手按了右手的脉门,他大概估算了自己此时的心跳,而后,他又迅速双手抱腿蜷缩着。
此时的鲁迅意识依旧非常清醒,很显然,剧烈的疼痛并没有完全摧毁他。他清楚地交代许广平让他七点去托内山先生打电话请医生。
18日早上六点,许广平匆匆盥洗起来,六点半左右就预备去找内山先生。
这里的“内山先生”,是鲁迅一生最好的外国人朋友:日本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自年两人相识以来,他们就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年时,内山完造甚至干脆把书店迁移至了施高塔路11号,这里离鲁迅的住所非常近。
内山完造和内山书店之所以一直能得鲁迅信任,是因为内山书店在特殊时期一直在帮助售卖进步书籍。而内山夫妇本身又是信仰基督教,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反对日本对中国的侵略。
更为重要的是,内山完造给了鲁迅非常多的帮助,鲁迅重病期间往来鲁迅居所治病的须藤医生便是内山完造帮忙找的。这也是鲁迅病重后,要许广平找内山完造电话请医的原因。
许广平正准备出门时,鲁迅却让她等一下,她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了:他是要和往常一样写一张便条。
鲁迅支撑着坐到书桌前时,许广平注意到,他的眉头拧到了一块。要了纸笔、戴上眼镜后准备写便条时的鲁迅一直不停地气喘。许广平见了忙说:“不要写了,我亲口托请内山先生就好。”
可一向做事极其严谨的鲁迅怎会肯干?他固执地抓着笔,努力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可仅写了一个字后他便剧烈咳喘起来了。许广平一边轻拍一边再次提议道:“别写了!”鲁迅并不答,而且看起来很不高兴,许广平当即便不再说话了。
勉强开始写后,鲁迅不断地写错字,于是当天的那张便条上的字便成了“每个字改正又改正”。许广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心疼地再次要求他别写了:“剩下的由我口说就好了!”
鲁迅听了这话当即便满脸怒容,他放下笔叹了一口气后,便再次拿起笔续写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凑成了那个便条。这张条子,便是鲁迅一生的遗墨。
许广平拿着便条到达书店时,书店还没有开门,于是她便只得急急地到了内山先生的寓所去。匆忙托了他后,许广平便急急忙忙地回家去了。
鲁迅与内山完造等
拿到那张便条后的内山完造只看了一眼便条便立马紧张起来了,便条上满是被涂改的字迹,他意识到:“鲁迅情况不妙”。打完电话再三嘱咐完后,他便匆匆地赶到了鲁迅的住所。
内山完造赶到后亲手喂鲁迅吃了药,之后,他又亲自替他按摩背脊缓解他的痛苦。鲁迅的疼痛缓解一些后便对内山完造道:“我苦得很啊!”一旁的许广平和内山听了心里都难受极了。
不久后,须藤医生来了,他给鲁迅注射完后,又急忙让许广平给鲁迅准备热水袋暖脚。许广平此时才留意到:鲁迅的手脚都是冰凉的,且右手两个指甲已经发紫了。
许广平后来在回忆中推测说:“手指甲发紫大约是血压变态的缘故”。
当时的她显然并不知道,鲁迅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发紫,实与他写作时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长期按压有关。长期的提笔写作,早已经让他右手的两个手指甲下的血管异常了。
鲁迅一生创作了多万字的作品,须知,多万字全是靠他右手一笔一划地写就。
许广平没有留意到的细节,作为医生的须藤却留意到了。他看着鲁迅的右手长叹了一口气,许广平见了心下立马紧张了,她后来写到:“我见医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心想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严重了。”
鲁迅好一些后便要求坐回他写字桌前的椅子上,对啊,这张椅子是他创作的地方,这也是他的战场,他用来唤醒麻木国人、同敌人战斗的地方。这里,无疑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可写字桌前的椅子毕竟不适合病人休息,在许广平的要求下,他终于换到了躺椅上坐着。
18日早八点时,鲁迅订的报纸到了。于是,他问许广平道:“报上有什么事体?”许广平显然不想鲁迅在这种时候看报纸,于是她道:“没有什么,只有《译文》的广告。”
答完后,见鲁迅似还有想问的,许广平便道:“你翻译的《死魂灵》登出来了,在头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广告还没有。”
鲁迅译作《死魂灵》
许广平之所以会提到“广告”,是因为她太清楚鲁迅了,他平日看报纸时往往对各种骂他的文章不那么上心,但对于什么书的广告他却非常在意。
鲁迅之所以如此着急这些新出书籍的广告,是因为这些进步书籍作者都是他的后辈,很多还是经他提携的作者,可因为尚未有大的名气,他们的书在出版时总是面临各种问题。
许广平始终记得,每次进步书籍被出版的广告出来时,鲁迅都会非常激动,他的欢快程度甚至和自己印好了一本好书出版一样。倘若原定出版的书没有广告出来,鲁迅便会非常着急,他甚至会虚拟出种种变故,直至广告出来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当天,听到“《作家》和《中流》的广告还没有”这句话后,鲁迅便用命令的口吻对许广平说到:“报纸把我,眼镜拿来。”
许广平知道这下她阻止不了鲁迅看报纸了,但她也有办法,她只把有广告的一张报纸给了他。拿到报纸后,鲁迅便一边喘息一面细看《译文》广告。
鲁迅端着报纸看的当口,许广平心里一直担忧着,她知道只要拿到文字性的东西,鲁迅的脑子便会高负荷运转,这显然是养病的大忌。
最让许广平不能接受的是:在这种苦恼状况下,他还在记挂着别人。这种种,是许广平自己绝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后来她在回忆起这段时哀叹道:“这,我没有了解他,我不配崇仰他。”
许广平口中“她不配崇仰”的鲁迅,一生都在为国家、民族、国民“诊脉”。只是,他之诊脉方式乃是靠文笔。这个被梁实秋痛骂“只会破不会立”,即只会诊病不会开方子的鲁迅,即便在梁实秋等反对者眼里,也是极有骨气,极其爱国民的存在。
也因为有骨气且深爱国民,所以,他才能骂到点上。他曾在目睹国民之麻木时痛骂道:“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用骗,造出奇怪的逃路来,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有巧滑。”
在《呐喊》里,恨铁不成钢的鲁迅这样骂麻木的国民:“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鲁迅通过自己作品的人物,如祥林嫂、阿Q、孔乙己等,将中国的疮口扒开给国人看,这种展示够深刻、也够有震慑力。鲁迅的唤醒计划唤醒了一部分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加入了鲁迅的行列。
鲁迅作品
这种种,自然让鲁迅感觉到了希望。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自己却已病入膏肓。无疑,他并不甘心就此离开。
直到18号中午时,疼痛并未减轻的鲁迅依旧想和死神做殊死搏斗。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须藤医生对许广平说:“过了今天这一夜,再熬过明天,就好了。”他决定熬过去。
中午时,并没有胃口的鲁迅努力吃了大半杯牛奶,他知道:自己需要食物补充。
下午六点时,看护护士给鲁迅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气。鲁迅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好了一些,于是过了一会他便问许广平:“是不是牛奶来了?”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说:“给我吃一些。”
鲁迅只能喝的下牛奶了,别的东西他都已吃不下。可即便是牛奶,他也已经不太吃得下去了,但他知道:太衰弱的话,他肯定会支持不住。于是,他再次努力喝了小半杯牛奶。
晚间,忙活一天的内山完造提议让鲁迅弟弟周建人过来。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显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许广平显然没听明白内山完造的意思,所以她起身道:“日里我问过他(鲁迅),要不要见见建人先生,他说不要。所以没有来。”
内山完造听完后说:“还是请他来好。”许广平很少看到内山完造如此坚持,于是她便转身去请周建人了。许广平当时的推测是:内山完造自己忙活一天累了,必须找个人换手。
周建人赶到哥哥鲁迅病床前时,鲁迅说话已经非常不方便了,只要他开口,咳喘便会跟上来。许广平诧异此时手脚冰凉的鲁迅却一直在出汗,她觉察到此时的汗较平时更为粘冷。
此时须藤先生对鲁迅的诊治已经改换了策略,每两小时他便给鲁迅注射强心针,并另外给他吸入氧气。
许广平给鲁迅擦汗的时候,鲁迅好几次下意识地紧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鲁迅平时并没有。凌晨时,鲁迅有些心疼地对许广平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许广平说:“我不瞌睡。”
许广平当天真的并不困,因为此时医生已经离开,所以她心里一直担心着。但她此时还没有做好最坏的打算,她心想着:“熬过今晚明天,就好了。”她甚至确信:他能熬过去。
鲁迅与许广平
为了让鲁迅不担心自己,许广平便在鲁迅对面斜靠着床脚休息了。许广平并不敢真的休息,她甚至并没有闭眼,这期间,鲁迅几次抬头看她,而她也照样看向他。鲁迅似有话想对她说,可每次,他都什么也没说便再次躺下了。
鲁迅几次这样反常地动作后,许广平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突然想:他是不是预感自己不行了。这话,许广平当然不敢问鲁迅,她只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鲁迅:你会没事的。
许广平再去给鲁迅擦汗时,他再次握紧了她的手。可许广平却不敢回握他,她怕刺激他难过,所以她再次轻轻松开他的手替他盖好了棉被。
“不曾回握”后来竟成了许广平一生的遗憾,鲁迅去世一个月后她说:
“后来回想: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也紧握他的手,甚至紧紧的拥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爱的人夺回来。如今是迟了!死神奏凯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死神来了,他是在19日凌晨跟着黑夜一起来的。
凌晨时,鲁迅最后一次起床小解,当时的他看起来有些烦躁,再次躺下后他频繁地推开棉被。看护见了只好说:“你现在心脏十分贫弱,不可乱动”。听了这话后,鲁迅才不大推被子了。
凌晨五点时,鲁迅的喘息声竟越来越轻了。许广平察觉到了反常,看护再次给他进行了注射,而且这次注射时,她的动作看起来比平常更迅速。
注射完后,看护转头请许广平去请医生。临走时,许广平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鲁迅,只见此时的鲁迅已经头稍朝内,呼吸也非常轻微了。
许广平再回来时,床上的鲁迅已经没有动静了。但她并不知道事情究竟有多严重,他们让她呼唤他,她便大声地唤他。可这一次,不管她怎么喊,鲁迅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后来的许广平在讲述生离死别那一刻时叹道:
“他们要我呼唤他,我千呼百唤也不见他应一声。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乌黑呀,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连战斗了几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
鲁迅终究没有熬过那个漫长的黑夜,他在年55岁这年,便彻底地离开了。
鲁迅遗容
鲁迅没有来得及和许广平道别,自然也没有来得及和楼上唯一的儿子周海婴道别。清晨,周海婴从沉睡中醒来时,便觉出那个早上与平日的不同。当时的天已大亮了,可却没人叫他起床。
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在上学路上,正在他诧异帮佣许妈为何没叫他起床时,许妈已到了三楼,见到刚穿好衣服的周海婴后,她便道:“今朝侬勿要上学堂去了。”7岁的周海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惊诧地问:“为什么”。许妈红着眼说:“爸爸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
周海婴听完哪里肯不下楼,当即他便蹬蹬地跑下楼急促奔向父亲房里去了。
周海婴进到父亲房里便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低沉感,他两眼直直地看向床上的父亲:他依旧像平日里经过一夜写作后沉睡了一般。许广平见到儿子后流着泪将儿子拉了过来,她紧紧搂着儿子,生怕再失去什么。
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笼罩着年幼的周海婴,他紧紧贴着母亲无声地流着泪。良久,她听到母亲许广平的声音:“现在侬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
许广平与周海婴
周海婴到达鲁迅房间不久后,鲁迅的房间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照片的,还有给死后的鲁迅做面模石膏像的……
因为走得匆忙,鲁迅没有留下遗言。
但鲁迅却并非真的未留下任何遗言,实际上,在他去世前几个月他便偷偷地写好了遗言,只是,他的方式依旧非常“鲁迅”:他用一篇名叫《死》的文章里。
《死》写于鲁迅病重之际,它被发表在了《中天》杂志年第2期,时间是当年9月5日,即鲁迅辞世前一个多月。在文中,他写到:
“……欧洲人在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在这篇文章里,鲁迅还亲自为自己拟定了七条遗嘱,这七条遗嘱的前三条是交代自己死后的殡葬事宜。大意是:“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不做纪念,丧事也不收钱”。
遗嘱的第四条显然是写给许广平,他说:“四、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
许广平后来将《死》中的这句话,当做了鲁迅留给她的遗嘱。
《死》中的第五条遗嘱无疑是写给儿子周海婴的,他说:“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但不可以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鲁迅的这条遗嘱一直被儿子周海婴牢记在了心里,长大后,自认为无甚才能的他选择了无线电专业,自北京大学物理系无线电专业毕业后,他从事了相关领域的工作并最终成为了中国的无线电专家。
鲁迅之子周海婴晚年
《死》中的第六、七条遗嘱表面看是给许广平和儿子,实际上却更像他写给天下人的:
“六、别人允许给你的事物,不要当真;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不和他接近。”
而这两句话若进一步解读便是:六,不要对自己、他人、世界抱任何期待;七,远离伪善、道德绑架、假宽容的人。
没错,遗嘱的最后一条,实际是鲁迅在骂人,他在间接骂这个世界伪善、道德绑架、假宽容的人。遗言都如此锋芒毕露,充满战斗力的,整个中国必定只有被称作“民族魂”的鲁迅了。
鲁迅死后,被安葬在了上海万国公墓。葬礼的那几天,上海有数万人自发前往万国殡仪馆瞻仰鲁迅遗容、送葬。
鲁迅葬礼
关于鲁迅的葬礼,后来的叶圣陶曾在《相濡以沫》一文中写道:
“一个个自动组合的队伍,擎起写着标语的旗子或者横幅,唱着当时流行的抗敌歌曲或者临时急就的歌曲,从上海的四面八方汇集到墓地,大家动手铲土,把盖上‘民族魂’的旗的鲁迅先生的棺材埋妥。这样的事,上海从未有过,全中国从未有过了。”
“四面八方汇入的民众”、“标语”、“抗战歌曲”、“铁锹铲土”、“旗子”,这些元素无疑让鲁迅的葬礼充满了战斗性。这样的葬礼,大概是最符合鲁迅之脾性了。
林语堂在《鲁迅之死》的悼文中曾这样评价鲁迅:
“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
林语堂的言外之意是:鲁迅实际并非文人,而是一个为国家、民族而斗的战士!
鲁迅死后的面模
在这篇悼文的末尾,林语堂叹道:
“(他)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林语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与其说鲁迅是病死的,当不如说“他是战死的”!因为,他之真正的死因,便是战斗无疑!